姚海波
吉林大学物理学院
因缘际会,始入师门
2002年秋,我在东北师范大学物理系获得研究生外保资格。我希望能到同在长春市的吉林大学物理学院攻读硕士学位。但当时的我,对这个传统985高校了解甚少,对吉林大学物理学院各专业的老师更是一无所知。我对专业和导师的选择感到十分迷茫。于是,我来到吉大物理学院咨询,看看能否联系一位愿意接收我的导师。
当时的物理学院还位于解放大路和同志街交汇处的吉林大学北校区。巍峨、庄重的理化楼在喧嚣的市中心却显得尤为静谧。我沿着长长的台阶直接进入了理化楼二楼,经打听,找到了物理学院研究生办公室。遗憾的是,研究生办公室没有人,但隔壁物理学院办公室的门开着,我便敲门进去。有位很热心的老师(后来知道她是国秀珍老师)得知我的来意后,仔细询问了我的情况。国老师向我介绍说院里的一位院士——吴先生在招生。她说先生是一位理论物理学家,主要研究核多体理论,先生做学问一丝不苟、对学生的要求也比较严格,问我愿不愿意做吴先生的学生。我当时内心激动又夹杂着担忧,内心向往却自觉能力不足,一度不知如何答复。国老师让我留下联系方式,说会帮我联系一下先生,让我回去等消息。走出办公室,我才发现走廊的墙上张贴着先生的照片和他的事迹,驻足细细观看,心中充满敬意。
后来,我顺利通过了姚玉洁老师对我的面试,最终进入先生门下,攻读硕士学位。能有幸进入先生门下,我心里很是欢欣雀跃。
第一次与先生见面
2003年秋季入学后不久,课题组里的张海霞师姐通知我带上本科毕业论文去先生家汇报。得知消息,我紧张得不得了,因为听闻先生很是严厉。先生当时住在东中华路上的院士楼。记着约定的时间是下午2点,我早早地来到先生家楼下,在那里徘徊,直到时间到了才按下门铃。开门的是姚老师,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姚老师。姚老师带我到先生的书房,先生在那里等我。先生比墙报照片中显得更加清瘦,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开衫毛衣,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睛很小,却格外有神,年过八十,但精神矍铄。先生招呼我坐下,然后和姚老师一起坐在我对面。我赶紧将手里的本科论文递给先生。先生翻看了几页,可能由于论文内容过于简单的缘故,他朝我笑了笑,我却更加紧张了。我正等着先生问我论文细节,先生却合上论文,开始询问我一些个人情况。问起我的家里情况,问我在本科阶段课程的学习情况。先生告诉我研一需要学好哪几门专业课。其间,姚老师还介绍了课题组的情况、各专业课的授课老师,先生不时地补充着各专业课的特点,如何侧重学习。先生知道我的第一外语是俄语,督促我抓紧时间学习英语。他谈起自己刚出国读书时,也不能用英语交流,更听不懂国外老师讲的专业课。他的办法就是经常去看英文电影,经过一个月的努力,他就做到了对英语能听敢说的程度。从先生家出来,我感到轻松了许多,感觉先生并没有传说中的那般严厉,倒是觉得他温和亲切、谦虚低调。
跟先生学习中的点点滴滴
2005年,张海霞师姐离开吉林大学去高能所做博士后,我开始接手先生的科研助理工作,主要负责给先生收送信件、查阅文献资料等工作。从那时起,我和先生的接触逐渐增多。先生给我列出了Nature、Science、PRL、PRC、NPA等一些重点关注期刊,让我把每期的论文题目和摘要打印出来,方便他浏览。遇到感兴趣的内容,再让我打印全文。经常,看完这些文献后,先生会给我一个便签,上面写着需要查找的文献期号或者书名,而且按内容做好了分类。先生经常会追查到很早期的文章,因此,我常跑到理化楼东侧的白楼图书馆的三楼理科专业期刊室去查找文献,然后按着先生的分类复印装订。我几乎每周会往先生家跑一两趟儿。也就是那时,我知道了该如何关注科研进展,如何对关注的物理问题去追本溯源。由于院士楼翻建,先生家临时搬到南校区家属楼17栋居住。搬家时,先生将家里的几十箱书留在了北区理化楼的办公室里,整整装满了七、八个书柜。这些书大部分都是英文原版专业书籍。提起这些书,先生如数家珍。每当讨论中发现我们基础不足,他总会推荐一两本让我们学习。于是,我们几个师兄弟常在这里翻阅先生的藏书,从中受益匪浅。
也是在2005年,我开始跟先生做具体的科研工作,并在下半年转为直博生。先生当时比较关注量子场论中重整化理论的工作,他提出一种新的重整化方法,借助色散关系公式,利用费曼图的虚部求其实部。与常规重整化方法相比,这种方法思想简单、计算方便。针对不可重整化理论的重整化问题,先生提出可选取有效的拉氏量形式、优化方案、非裸传播子等新的想法。先生经常将写满公式的几页纸交给我,叮嘱我仔细推导核对。其实,我从来没有找出过错误。有时候,我以为发现了问题,去找先生讨论,结果无一例外都是我基础不足而弄错了。先生表扬我工作认真,我感觉很不好意思。有时候,我因为知识量有限而听不懂先生的讲述,便记录先生的原话回去琢磨,先生会告诉我可以到哪本书上去查找细节。渐渐地,我也能跟上先生的思路,着手于编程计算、数值检验。在先生的指导下,我的科研工作有序开展。虽然进度有些缓慢,但先生很是包容我,几乎不催促我的科研进度。
先生治学严谨,对我们学习和科研态度要求十分严格。与先生讨论中遭到批评也是常有的。“做科研不能想当然,每一步假设都应该有理有据;科研不能有丝毫的马虎,不能心存侥幸;做学问不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都是先生曾经教导我们的话。组里师兄弟们好像更加害怕先生,他们每次与先生讨论回来,总会一起分享当天的“遭遇”。尤其李宁师兄总是能绘声绘色还原当时的场景,让大家感同身受。大家都感叹,自己科研上的一点偷懒或马虎,在先生那双善于发现问题的慧眼下,从来都无所遁形。嬉笑之余,先生的教导也已谨记于心。
先生建议我们多参加学术交流,开阔视野。2007年上海交通大学的赵玉民教授组织一个核物理暑期班。考虑到当时组里我和陈曦师弟的科研任务不重,先生推荐我们二人前去学习。在为期一个月的学习中,我们对国内各科研组的关注方向和研究进展有了全面了解,收获颇丰。先生支持我们参加每一届核物理与核结构大会,鼓励我们将手头的科研工作在会上报告,和同行交流经验。还记得有一次参加学术会议发生了个意外的插曲。那是2008年的全国核结构大会,在重庆举行,我与李宜和师兄一起前往。结果赶上汶川地震,重庆震感十分明显。当天已是会议最后一天,会务组组织重庆周边半日游。地震时,我们正坐着大巴车途经一座桥,突然车、桥、连同桥上的路灯杆都一起剧烈地晃动,好在最终是有惊无险。此时,重庆街头挤满了人,人们纷纷逃离建筑物,所有信号都中断了。待手机信号恢复后我们收到的第一个电话是姚老师打来的。姚老师和先生非常担心我们的处境,担心周边会有余震发生,让我们马上订机票返程,叮嘱我们不要担心花费问题,先生都给报销。然而,一番查询后,我们也只能按原计划第二日乘火车返程。姚老师不放心,先后几次打电话询问情况,直到我们顺利回到长春。虽然学习上,先生的严格要求给我们带来了压力,但生活中,我们也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先生和姚老师的关怀所带来的温暖。
先生和姚老师对我的关照
在同期的师兄弟中,我应该是跟先生接触最多的一个,因而也受到先生和姚老师更多的关照。
2007年底,在先生和姚老师的帮助下,我留校工作。在教学上,我深受姚老师的指导。姚老师给物理学院本科生讲授量子力学课程30余年,直至近70岁才离开讲台。在我留校工作前的两年,姚老师就开始让我去听她讲课,指导我讲授量子力学习题课。姚老师的教学指导一直深刻地影响着我以后的教学工作。在科研上,我还在跟着先生在做重整理论方面的工作,对不可重整化理论的重整化问题进行着各种试探。那时,先生家搬到了融创上城,居住条件有了较大的改善。先生早年气管做过手术,身体又瘦,十分怕冷。姚老师在家里采光最好的地方给先生装修出一间温暖、舒适的书房。我每次去,先生都在书房忙着。85岁高龄的先生依然时时关注着学科前沿进展,依然每天查阅文献、推导公式,思考每个学生手头的科研问题,接待学生们轮流地去讨论。我劝先生要多休息,先生总是笑笑不语。我感激先生在耄耋之年仍不辞辛苦指导我的学业,我更深深地敬佩先生对科研工作的执着追求。
留校工作后,我也曾带着我的爱人杨守文去过几次先生家。回来我问守文:“你怕先生吗?” 守文说他不怕,他说先生没有一点架子,就是一个单纯、慈爱的老人。每次守文去,先生都会找出他的好茶叶拿给守文。守文悠然自得地在客厅喝茶、溜达,而我却一直拘谨着和先生讨论问题。每每回忆起这个情景,就既不忿又好笑。2008年底,先生得知我和守文要回山东老家结婚了。一次讨论结束后,先生和我聊起了家常。他慈爱地看着我,感叹到:“海波马上要成家了,从此,身上也多了份责任,以后你和守文要和睦相处、互相包容,希望你们生活幸福……” 感觉就像是一位父亲对临出嫁女儿的叮咛,我内心无比感动。临走时,先生还硬塞给我一个大红包。
先生离开我们
2009年春节前夕,先生的身体开始出现了问题,不太爱吃饭,有些便秘。家人们觉得调整一下饮食应该可以解决。我和守文准备去辽阳市的哥哥家过春节。临行前,我给先生送去他需要的文献资料,和他爱吃的蛋挞。大年初二晚上,我接到刘广洲老师的电话,告诉我先生突然入院。我们连夜赶回长春,清早到达吉大一院,看到先生在病床上安静地睡着,方才放心。先生早上醒来,精神还挺好。先生非常不喜欢住在医院,拉着姚老师的手说:“玉洁,我想回家”。大家想着,休养几天应该就可以出院了。在医院里,先生还跟我说,他书桌上的文献年前还没看完,让我去他家时,把文献带到医院。不料,初五晚上,先生病情急剧恶化,紧急进入ICU病房。其间,经过数次抢救,但最终,先生还是于2009年2月27日上午,溘然长逝,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结语
时至今日,先生离开我们已十四年有余,先生对我的谆谆教导犹在耳边。我办公室门口走廊的展示墙上张贴着先生英姿勃发的照片。每次经过,我都会望一眼先生,我感觉先生也看到了我,目光中充满着鼓励。
从2003年先生收我入门,到2009年离开我们,在这六年中,我逐渐了解了先生是怎样的一个人。“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先生宛如一株幽兰,与世无争,静静地散发清香,影响着他身边的每一个人。